这部电影彻底毁了《寄生虫》！

凯音

奉俊昊曾说，他最想感谢获得金棕榈奖的两位法国导演是亨利-乔治·克鲁佐和克劳德·夏布洛尔。

相比以拍摄惊悚悬疑片闻名的克鲁佐，夏布洛尔似乎不那么出名，虽然他是公认的法国新浪潮电影一员，但早已被戈达尔、特吕弗、侯麦的光环所掩盖。

奉俊昊之所以提到夏布洛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1995年的电影《冷祭》，该片几乎可以视为《寄生虫》的母片。

它们有着十分相似的主题内容和结构设定，但在《寄生虫》获奖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及这部带有自然主义心理冲动的惊悚片了。

“寒节”

在我们的通常理解中，好莱坞电影与欧洲电影可以用“商业性”和“艺术性”来区分，然而当谈到约翰·福特、霍华德·霍克斯、尼古拉斯·雷等既是好莱坞导演又是作家的美国电影人时，似乎很难简单地用“商业性”和“艺术性”来形容他们与欧洲电影的区别。

对此，法国电影评论家让·迪谢尔或者哲学家吉尔斯·吉尔斯等欧洲电影理论家则提出了另一种更为深入的看法：他们认为美国电影是典型的“动作片”，其实继承了古希腊悲剧和莎士比亚的传统，将人物的心理活动与其外在行为紧密联系在一起，人物的任何动作或者人物之间的冲突、矛盾都可以在人物的内心层面找到其根源动机。

于是，美国电影发展成为一种具有明显因果关系、连锁线性发展的电影类型。而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开始的欧洲电影，则刻意割裂了人物精神与行动之间的必然联系，人物或无缘无故地在城市中游荡，或处于心理活动与实际行动相分离的状态——人们内心的欲望、感官、感知仅仅停留在抽象状态，根本未转化为行动，或突然转化为与动机心理完全不符、甚至难以用因果关系解释的无关行动。

约翰·福特的驿马车

德勒兹甚至给后一种类型的电影起了一个术语：“冲动-影像”。它着重刻画人物身上难以预测的欲望本能所激起的冲动心理。普通电影所强调的“动作”完全沦为刻画处于临界状态的欲望甚至是动物本能悸动的辅助手段。正是通过这个定义，当代美国电影与欧洲电影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限。

在德勒兹的《电影词典》中，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导演埃里希·冯·施特罗海姆、50年代的西班牙导演路易斯·布努埃尔，以及60年代起旅英拍片的美国导演约瑟夫·洛西等都是冲动影像的“代言人”。从这个角度来看《冷仪式》，我们会发现，它也是一部典型的被人物难以抑制的复杂冲动所驱动的电影。

“寒节”

《寒节》讲述女仆苏菲受雇于一个住在乡间别墅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竭力掩饰自己不识字的事实，却渐渐无法应付主人勒利夫一家四口对她提出的各种日常交流要求：根据笔记购物、查找文件，甚至回答杂志上的游戏问答。

苏菲视自己的文盲身份为极为隐秘的个人隐私，视其曝光为自己的耻辱。面对不断升级的曝光压力，她陷入了焦虑与愤怒交织的敌对情绪中。在同样敌视勒利弗家族的邮局职员珍妮的教唆下，两人在小镇展开了一系列挑衅而出格的行动，并最终在半夜突然拿起猎枪血洗别墅。

“寒节”

影片中段，夏布洛尔通过一则新闻简报向观众透露，苏菲曾是杀害其父亲的纵火案的嫌疑人，暗示她与暴力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但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未看到这些暴力因素转化为实际行动。

相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索菲在压力之下逐渐绷紧的神经，以及那种达到顶峰而无法释放的紧张感：收到主人留下的第一张纸条后，她试图通过手语发音与教科书对照来理解纸条的内容，但最终失败并变得极度焦虑；面对女主人留下的购物清单，她紧张不知所措，只好步行几公里到镇上的邮局找珍妮帮忙；接到男主人让她找文件的电话后，她突然挂断电话回到房间，面无表情、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仿佛任何想让她回到现实面对问题的努力都会激起她的攻击。

“寒节”

从苏菲在秘密被揭露时所表现出来的压抑的紧张感和坚决冷酷的表情，我们可以感受到苏菲身上隐藏的暴力因素正在逐渐升级到爆发的临界点。

莱利夫尔一家虽然表面上表现得友善，但他们却时不时地用各种方式把苏菲推向心理的对立面：男主人乔治和女主人凯瑟琳常常毫无顾忌地谈论苏菲的隐私，并用额外的工作占据她的休息时间。他们的女儿梅琳达则以典型的中产阶级恩人的方式“强加”帮助苏菲，而这一切都伴随着苏菲的秘密随时会被揭露的危险。于是，敌意甚至破坏性的情绪蔓延到了这座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寒节”

有趣的是，每当苏菲快要失去尊严的时候，她就会回到房间，打开电视，立刻陷入电视节目所描绘的另一个虚拟而喧闹的世界。在这个不需要阅读，只需要听的世界里，她内心的压抑、紧张、怨恨甚至欲望都得到了释放和满足。这是她在别墅环境中构建的另一个个人秘密内心世界。

这两个世界的冲突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导致直接的对抗，而仅仅停留在苏菲那冷漠、冷静、自我压抑的眼神和表情中。暴力似乎在她的身体里不断积累、碰撞，并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却因找不到突破口而停顿下来。从观众的角度，我们看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抽象静态暴力氛围，以及它所营造的心理压力、悬念、困惑和潜在的兴奋倾向。

“寒节”

自1959年的《表兄弟》以来，夏布洛尔一直热衷于描绘中产阶级的心理活动及其与其他阶级的差异。在《寒节》中，他通过对人物性格、背景和关系的精心设置，将这种差异和反差发挥到了极致。影片设置了几条性质相似但表现方式不同的阶级分界线，并巧妙地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不同分界线两边人物的对立状态：

1. 主人/仆人。

主仆关系在影片一开始就确立了，勒里弗家族表面上对苏菲也十分友善和关心。但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渐渐感受到男女主人毫不掩饰的轻蔑态度：他们经常不假思索地批评她，占用她周末的个人休息时间来为他们服务，甚至开始干涉苏菲的私人生活——阻止她与珍妮建立私人友谊。他们彬彬有礼的态度掩盖了他们颐指气使的真面目，苏菲很难对这些甚至挑战她个人尊严的不愉快细节做出适当的回应。她只能把它们当成隐藏在内心的不满和怨恨。

“寒节”

2.中产阶级/低层工人。

勒利夫尔家族是典型的法国中产阶级，在“政治正确”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 90 年代，他们并没有过分强调自己和苏菲之间的阶级差异，而​​是在表面上用各种姿态介绍苏菲是这个家族的一员。然而别墅中居住、活动和工作空间的差异和隔离，却自动将双方划入了不同的阶层。而建立在这种差异之上的，正是普通人察觉不到的中产阶级的虚伪。

影片开始不久，女主人凯特琳带领苏菲参观完这座拥有许多功能齐全的房间的别墅后，来到了苏菲的女仆房间，房间里有倾斜的屋顶，狭小昏暗的窗户，还有一台被勒莱弗尔家族丢弃的旧电视机。

“寒节”

虽然凯特琳面带微笑地礼貌询问索菲是否满意这个房间，但显然这是她为索菲准备的唯一住处。生活条件的差异，让索菲和勒莱弗尔一家，立刻被划分为同一屋檐下的两个世界。属于她的空间，除了这间卧室，就是厨房，凯特琳特意强调，这是索菲的工作空间。

例如，大女儿梅琳达看似乐于助人，经常提醒苏菲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不要完全听从勒利夫夫妇的命令，不要理会他们对苏菲友情的干涉。但另一方面，她又不自觉地体现了中产阶级的冷漠和自私：在帮助珍妮修好后者的旧车后，她厌恶地把手帕扔在珍妮身上；而当苏菲威胁要告诉父母自己怀孕的消息时，她立即站到了中产阶级家庭一边，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立场。

“寒节”

3.知识阶层/文盲。

在西方后现代理论中，“知识”逐渐取代传统的阶级认定标准，成为社会阶层划分的坐标之一，夏布洛尔准确把握了这一思想的本质，用寓言的手法将女主人公苏菲设定为一个不识字的文盲。

雷利夫尔家族认为与生俱来的阅读能力，在苏菲的一生中却是难以企及、难以逾越的障碍。当她站在主人书房门口时，她那无意识的颤抖，让我们感受到了房间里书籍所引发的本能的恐惧。

“寒节”

当识字/阅读困难引发的一系列小问题逐渐发酵为苏菲工作乃至生活中难以逾越的障碍时，我们意识到，传统的阶级差异或许可以通过平权运动、改善生存条件，甚至革命来改变和消除，但知识水平的差距所导致的认知能力、思考能力，甚至生存能力上的劣势，或许用一生都无法扭转。

回顾《冷仪式》，夏布洛尔几乎创造了一个知识型社会运作的微观模型。它并没有直接制造“知识分子”与“文盲”之间的对立、冲突与矛盾，而是将双方固化在一个几乎无法改变的位置上——当一方为几句不熟悉的单词而焦虑羞愧时，另一方却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欣赏歌剧《唐璜》。这样的差距在弱势群体心中逐渐滋生出不可调和的仇恨。

“寒节”

4. 独裁体制/反叛者。

夏布洛尔在影片中同样注重社会模型的完整性，因此他加入了邮政职员珍妮的角色，而这个角色中也隐藏着难以预测的暴力因素——她曾在一次家庭事故中意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同时也是一个惧怕世界混乱的挑衅煽动者。

显然，她对勒利夫尔家族的富裕生活充满嫉妒和不满，但她更多地扮演了一个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挑战现有制度虚伪的无政府主义者的角色：她私下拆开勒利夫尔家族的信件，鼓励苏菲反对凯特琳的剥削，甚至故意破坏当地天主教会的慈善筹款活动。正是由于她对专制制度的“示威”，苏菲压抑已久的怨恨才转化为对勒利夫尔家族的反抗。

“寒节”

夏布洛尔并没有止步于对阶级差异的描写。在影片的结尾，梅琳达“强迫”苏菲和她一起玩杂志问答游戏，苏菲的文盲身份终于暴露无遗。羞愧难当的苏菲，威胁要告诉父亲梅琳达怀孕的事情——一种幼稚的勒索。每当苏菲面临这样的危机时，她几乎找不到具体的行动来发泄内心酝酿的愤怒，只能将情绪冲动指向自己（挂断电话盯着电视后的专注沉默，透露出她内心的剧烈起伏）。

她看似处于弱势、被动的地位，但一系列累积的情绪，会促使她用突然的残暴来弥补先前的弱势地位：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以最极端、最夸张、完全不符合常识逻辑的“屠杀”形式爆发。

“寒节”

奉俊昊视夏布洛尔为电影导师，在《寄生虫》中巧妙地利用阶级界限，让角色在各自预定的轨道上上演生死对决，对阶级身份差异的强调，清晰地指明了这场血腥悲剧的缘由。

《恐怖启示录》似乎与《寄生虫》有着相似的起点，两部影片都以主人公家庭的屠杀而告终。但夏布洛尔超越了不同侧重点的阶级对立关系，用手术刀般的锋利和极其冷静克制的耐心深入女主角内心，完美刻画了她自卑与自尊的复杂双重心态。阶级差异是点燃血腥杀戮的重要导火索，但压抑之下从人物内心爆发出来的自卫进攻冲动，才是“炸弹”本身。

“寒节”

《寄生虫》严守阶级对立的观念设定，发展成为一部戏剧冲突强烈、人物逻辑动机清晰的动作片，其类型学特征和娱乐性得到充分发挥。

而《寒节》则反其道而行，从阶级对立入手，随后摆脱某些阶级观念的控制，进阶到人物心理的深处，力图塑造出一幅具有浓厚作者色彩的个体内心冲动画像，揭示出任何看似无法用逻辑清晰解释的社会现象，本质上都是由社会外在因素与个体内在本能冲动混合构建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