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说 | 福音派基督徒：茶党没有死，它仍然散发着保守派右翼的愤怒

澎湃新闻记者 陈钦汉

编者注

喧闹、对峙、两极分化的美国大选，看似只是一场“秀”，秀场中心的主角们卖力表演，秀场外的观众嬉笑怒骂，都是风景。然而，风景之外，那些无言以对、沉默的大多数，才是真正掌握着这场秀剧本的人吗？

时隔4年，澎湃新闻再次推出“美国人说”系列报道，通过对不同年龄、族裔、阶层、政治光谱的美国选民进行在线采访，剖析选票数字背后的政治生态，呈现美国的不同侧面和变化。

距离美国大选不到两周，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设立一个名为“F计划”的新型联邦雇员类别，政府雇员中的科学家、经济学家、管理人员一旦被纳入该计划，总统就可以随时以表现不佳为由解雇他们。

在69岁的乔治·邓恩看来，这是特朗普打击“深层政府”的又一举措。

自特朗普上台以来，阴谋论猖獗，美国由“深层政府”统治的谣言甚嚣尘上，质疑民选政权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实际统治者，是否有一个由军方、官僚、财团、政治团体等组成的秘密集团控制着国家。

作为茶党运动的积极分子，邓恩坚信“深层政府”的存在。“华盛顿的深层政府一直试图摧毁茶党，但我们仍在顽强地成长。”邓恩10月底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将特朗普形容为“茶党总统”，“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他正在竭尽全力打败‘深层政府’。”

2009年逐渐成型的茶党运动脱胎于共和党内部的右翼阵营，主张小政府原则，主张降低税收。次年，茶党运动在美国中期选举中脱颖而出，成为一匹黑马，但在2012年美国总统大选中，茶党试图阻挠奥巴马连任却惨遭失败。此后，茶党运动进入沉寂期，直到特朗普入主白宫，班农出任白宫首席策略师，茶党运动才再度兴起，但好景不长，随着班农的落败，运动再次衰落。

然而“茶党”运动的意义不仅于此。在“茶党”兴起仅仅两年后，被视为对“茶党”运动反击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于2011年发端于纽约。呼喊“我们是99%”口号、抗议美国政治中权钱交易和社会不公的“占领华尔街”运动短时间内席卷全美。

两场街头运动均表达了对当前经济形势的不满和对财税政策改革的诉求，分别发生在美国政坛的左右两侧，这也是美国近半个世纪以来保持相对稳定后，首次出现左、中、右三方人士同时对美国社会进行批判的现象。

十年前“茶党”和“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兴起，折射出美国政治生态令人担忧的一面。如今，“占领华尔街”早已烟消云散，曾经左右国会话语权的“茶党”也已没落。但随着美国战后中心主义的崩塌，以及两党政治极化进一步加剧，这场新世纪街头运动的余波远未结束。

反奥巴马情绪中“茶味”渐浓

现年近70岁的邓恩还记得11年前那个冬天，金融危机来袭时，他对奥巴马政府的经济刺激计划感到愤怒，一度担心财政崩溃的到来。他通过社交媒体和心怀不满的保守派联手，公开反对那些负担过重的税收和改革计划。

金融危机爆发后的那个夏天，NBCCTV评论员桑塔利呼吁芝加哥人以“茶党”的名义采取行动，随即引发了全国各地抗议奥巴马政府巨额开支的示威游行。

邓恩当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一股新力量的诞生。“里根政府时期存在的保守主义、小政府等传统价值观一直都在，2009年，它们在反奥巴马浪潮中，以‘茶党’的名义再次崛起。”他成为第一个加入以互联网为基础的“茶党爱国者”组织的活动人士，支持以社交媒体群组为核心的“茶党”运动，通宵发布当地活动通知，传递政策信息。

该组织在一年内逐渐扩张到各州数千个分支机构。邓恩很难说出它的具体规模，但大约有20万名活跃活动者。

“不要让美国破产！”邓恩还记得2009年“茶党”在全国抗议游行中喊出的口号。当时，民众对奥巴马政府的愤怒达到了顶峰，这种情绪和民粹主义相结合，一度几乎控制了共和党。

2010 年 4 月，密歇根州特拉弗斯城的茶党集会。本文所有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以减税为核心诉求的草根政治运动，茶党虽然没有明确的领袖，但打着民粹主义的旗号强势来袭。2010年美国中期选举后，新一届国会不仅涌现出茶党成员，而且还有不少得到茶党支持的共和党人，这让一些保守派重新感受到了200多年前波士顿倾茶事件（也是“茶党”名称的由来）所酝酿的革命精神。

然而，拼尽全力想要赶走奥巴马的茶党却在2012年美国大选中陷入深深的挫败感，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邓恩都没有再参加过茶党的任何线下集会，直到前白宫首席策略师班农的言论重新点燃了茶党的斗志。

据《华尔街日报》报道，2014年，班农在天主教保守组织发表演讲，预言将出现“全球茶党运动”，因为全球工人厌倦了被政经精英组成的“达沃斯党”所主导。随后，他经营的布赖特巴特新闻网开始向欧美舆论场宣传“茶党”势力。2016年特朗普成功当选，被“茶党”支持者视为班农“茶党精神”渗透进白宫的标志。

“特朗普正在做我们想要的一切。如果他输了，将对茶党造成毁灭性打击，甚至危及国家的生存，”邓恩告诉澎湃新闻。“特朗普的出现给深层政府带来了打击。他是茶党事业的捍卫者。”

当被问及特朗普打击“深层政府”的证据时，邓恩抛出了另一个阴谋论——“新世界秩序”，该理论认为，世界上一小部分强大的精英在幕后操纵世界，目的是建立一个专制的世界政府。邓恩和许多茶党活动人士都认为，特朗普结束了美国在外交事务中为国际组织做出牺牲的局面，将美联储置于美国财政部的控制之下，这不仅打击了美国的“深层政府”，也让全球“阴谋集团”失去了小金库。

《纽约时报》指出，民主党视茶党成员为阴谋论狂热分子，温和派共和党人则担心茶党的极端主义倾向会损害本党形象，但令人意外的是，茶党支持者却拥有影响选举的能力。

2015年，一反传统政治精英形象的特朗普决定竞选总统。他对华盛顿建制派的蔑视、对现有政治体制的敌视以及反全球化的思想与茶党运动的价值观不谋而合。据美国记者迈克尔·沃尔夫所著《火与怒：特朗普白宫内幕》开篇所述，班农于2010年首次与这位未来总统会面，目的是说服房地产开发商特朗普资助这位茶党候选人。

2016年大选后，茶党运动领袖珍妮·贝丝·马丁在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上发表文章称，茶党活动人士在宾夕法尼亚、北卡罗来纳、俄亥俄等关键摇摆州挨家挨户为特朗普拉票，走访了近10万户家庭，志愿者拨打了200万个电话，为特朗普拿下摇摆州做出了巨大贡献。

德克萨斯大学副教授布莱恩·热维斯和马里兰大学教授欧文·莫里斯2018年出版的《反动共和主义：茶党如何为特朗普的胜利铺平道路》一书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马丁的说法。书中指出，美国政界低估了“茶党”在美国众议院的影响力。

布莱恩·热维斯对澎湃新闻表示，与茶党有关联的共和党人在众议院有着坚实的基础，他们在社会和种族问题上的立场更为保守。特朗普与茶党存在一定的共生关系，茶党的立场影响着总统的政策轨迹，并推动共和党向右转。

茶党爱国者宣传徽标

邓恩是茶党爱国者密歇根分部的社交媒体经理，他回忆说，2016年大选期间，他每天向至少2000名社交媒体用户发送选举信息和特朗普的竞选信息。“这次选举，我们和四年前一样努力，以网络平台为大本营。我们做的不仅仅是为特朗普拉票，而是分享真相。因为公民从主流媒体获得真相真的很难。”

“如果特朗普获胜，接下来的四年将会非常精彩。如果他输了，自由之树将会枯萎，但茶党将永远受到尊重，”邓恩坚持说。他和其他茶党成员将于 11 月 3 日亲自投票。“右翼不相信民意调查，保守派不相信邮寄投票。”

“茶党已死”？

拥有哲学和工商管理双学士学位的邓恩生活悠闲，在密歇根州苏必利尔湖北面的阿尔杰县拥有一座大农场，其强烈的右翼保守主义思想很大程度上受到家庭的影响。

“我的祖父经历过美国的大萧条，在股市崩盘中失去了所有的钱。他一直担心政府过度支出、提高税收，美国将再次经历大萧条。”邓恩年轻时听过右翼电台主持人拉什·林博（Rush Limbaugh）的节目，对“从民主党手中夺回国家”等言论十分熟悉。

和邓恩一样，茶党的很多成员都是正派的白人中产阶级，思想保守，对政府部门和社会机构表现出深深的不信任。当《纽约时报》在“茶党爱国者”脸书群中向一些茶党支持者询问他们的目标时，他们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包括降低税收、减少财政支出、自由市场、受宪法限制的政府和财政责任……

在加入茶党运动之前，邓恩曾就职于非营利性组织 FairTax，该组织希望用简单的全国销售税取代所有联邦所得税。“这是推动茶党运动的另一种方式，因为超过 90% 的茶党成员认为，降低税收和减少政府开支可以促进经济繁荣，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议程。”

2016年竞选期间，特朗普承诺8年内消除国家债务，获得茶党的大力支持，上任第一年就签署了1986年以来美国最大的减税法案，不少美国媒体将此解读为茶党的胜利。

然而好景不长，茶党不愿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去年夏天，特朗普与国会两党领导人达成预算协议，提高2020和2021财年的联邦政府支出上限，同时将法定联邦政府债务上限暂停至2021年7月底。

《纽约时报》评论称，“茶党”显然已被特朗普为首的共和党抛弃，万亿美元的财政赤字又卷土重来且不断增长。“茶党已死”的论调不绝于耳，就连依靠“茶党”力量进入参议院的共和党众议员兰德·保罗也认同这一观点，但他坚称“茶党”的态度仍在。

“11年前的‘茶党’已经不复存在，我们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实体。”邓恩认为，“茶党”仍在输出态度，发泄右翼保守派的愤怒。共和党并没有抛弃“茶党”，而是投入更多精力对抗“深层政府”。作为一名福音派基督徒，他甚至赋予特朗普上台另一层含义。“如果你读过《圣经》以赛亚书45章，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们称特朗普为‘现代居鲁士大帝’。”

事实上，自特朗普竞选以来，一些福音派基督徒就试图用宗教叙事来合理化他们对特朗普的支持。美国媒体VOX报道称，当基督教选民视特朗普为“上帝选择的总统”时，他的政策是否符合选民意愿并不重要。美国公共宗教研究所2010年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茶党”成员中81%是基督徒，其中47%是宗教右翼或保守右翼人士。

白人福音派选民在四年前的选举中已被证明是特朗普的坚定支持者。《华盛顿邮报》称，2016年大选的出口民调显示，80%的白人福音派选民将选票投给了特朗普，16%的选民将选票投给了希拉里。这群选民的支持被视为特朗普意外获胜的重要原因之一。

善后

据《华尔街日报》此前报道，哈佛大学政治学和社会学教授西达·斯考切波及其当时的研究生瓦妮莎·威廉姆森2012年出版的《茶党与共和党保守主义的重塑》一书，对“茶党”运动的参与者进行了清晰的描绘——从政治理念上看，“茶党”是两类人的汇聚。一类是深受基督教福音派影响、关注传统道德问题的传统宗教保守派；另一类是自由意志主义者，他们认为财富、贫穷、长寿和早逝都是个人选择，不应受到政府干预。

这两派虽然意识形态不同，但都认为美国的政治制度迫使辛勤工作的纳税人养活了一大批懒惰的搭便车者，因此必须反击。从个体角度看，茶党运动成员一般具有以下特点：白人、年龄在45岁以上、受教育程度高于普通美国人、收入较高、不一定富裕但属于可观的中产阶级、政治上一贯支持共和党。

邓恩就属于这个典型群体。

在邓恩看来，十年前左右美国发生的两次街头运动，都是要求经济公平，但其实是有区别的。

邓恩将“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参与者形容为缺乏毅力的“雪花”，在中文语境中，用“玻璃心”一词或许更合适。他与“公平税”组织成员一起去纽约短暂参与了“占领华尔街”运动，但很快发现这些年轻的左翼人士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甚至将这场草根运动推向了暴力的边缘。

“茶党运动则不同，虽然我们也遭到了打压，但我们通过改变形式，比如以爱国者的名义，继续生存下去。”

无论如何，这两场位于政治光谱左、右两端却又紧密关联的街头运动都深刻影响了美国的政治生态和总统选情。

美国国家宪法中心2016年在其网站发表文章指出，“茶党”成员的积极性被高度调动，为特朗普的“反动民粹主义”提供了支持。特朗普的竞选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与“茶党”“夺回我们的国家”的号召相呼应，在美国老年中产阶级选民中引起强烈共鸣。特朗普典型的“威权主义”领导风格在其执政中得到体现，与“茶党”所倡导的价值观十分契合。

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影响力体现在连续参加两届民主党总统竞选的桑德斯身上，他在竞选期间继续以收入不平等为主要卖点，呼吁将金钱驱逐出政治，成为占领华尔街运动思想在政坛主流的传声筒。

事实证明，茶党运动的影响比“占领华尔街”运动更为深远。2016年，美国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前主席巴尼·弗兰克在CNN节目中直言，茶党和民粹右翼已经超越了左翼，要带来社会政治变革，必须避免以个人理想压制公共道德责任。

距离2009年那个愤怒疯狂的夏天，已经过去了11年。今年的选举中，茶党的声音不大，取而代之的是阴谋论组织“匿名Q”（QAnon）席卷欧美。过去几个月，“Q”的标志出现在特朗普的竞选活动中。《纽约时报》8月报道称，“匿名Q”或将成为右翼政治中“茶党”斗争的接班人。